一小两个人坐在朝阳的山坡上说起话。
郭老汉真是放了一辈子羊,开始的时候也是一个放羊娃,慢慢慢慢就成了放羊老汉。土改前,他一直给郭福海,也就是新生的爷爷放羊;土改单干的那几年,他给自己放羊;合作化后,他给集体放羊。就这样从十几岁的放羊娃放成了六十多岁的放羊老汉。郭老汉是个厚道实在人,一辈子尽和大大小小的羊群打交道,一辈子无家无业,无儿无女。羊圈就是他的家,羊群就是他的儿女老伴。一辈子对人说的话没有对羊说的多,现在身边终于有了个作伴的人,他就把肚子里攒了一辈子的话闸子打开。他仰卧在朝阳山坡厚绒绒的草丛里,让新生坐在跟前光溜溜的石头上,四十里不断头地说起早已消失在烟云里的陈年往事。
郭老汉说出来的陈年往事和歌里唱出来的不一样,歌里唱出来的“过去的事情”都是悲惨的黑暗的,而郭老汉讲说出来的“过去的事情”却不是那样。新生对自己早已做古的爷爷一点也不了解,家里连爷爷的一件遗物都没有,父母亲在他跟前从来不提说爷爷,逢年过节父母亲甚至不到爷爷的坟头上去烧纸。他只知道崖口边上的那个小土堆里埋着的就是爷爷,别的有关爷爷的事情他就再也不知道了。他受到的教育和周围的环境,都让他觉得埋到地里去的爷爷就是一个狗地主,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剥削穷人,压迫穷人的地主爷爷,他的父亲母亲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的苦难和屈辱;如果不是有一个这样的地主爷爷,他就会和别的同学一样,坐到公社中学敞敞亮亮的教室里去上学,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地主爷爷,他就不会成为一个放羊娃,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地主爷爷,他就不会让谁见了都恶恶地喊他一声地主的儿子,就不会,就不会……新生一口气能说出许多许多就不会。但是放羊老汉的话,让他疑惑起来,让他吃惊起来。放羊老汉的话使他单纯的思想泛起复杂的涟漪,像是一潭平静的池水里投进了巨大的石头,击起层层波浪。
放羊老汉操着没牙干瘪的嘴,呢呢唔唔地说个没完没了:“……唉,你爷爷可是一个大善人呀,四十里马沟上了岁数的人谁不知道,多好的人却遭了那样的难,连累的让后人也跟上受这么多恓惶……”放羊老汉因为过去受过郭福海不少的恩惠,说起往昔就有许多感慨。
新生跟着郭老汉放了几天羊,听老汉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回到家在饭桌上就问起父亲母亲,就像是小学生拿着不解的习题问老师一样认真:“放羊的老汉说爷爷是四十里马沟最大的善人,你们为啥从来没给我说起过爷爷?爷爷是最大的善人,好人咋又能成了地主?让我们跟上他受这么大的罪?”
耀先月儿万没想到在后沟放了几天羊的儿子回来会问出这样的话。月儿吓得起身赶紧把敞着的窑门关严,生怕儿子的话泄露出去让外人听见。这话可是不能让别人听的,谁把这话听去,都会给他们家带来灾祸。月儿被这些年层出不穷的祸事整吓怕了。
耀先端着饭碗却忘了吃饭,看着求要答案的儿子,一脸惊悸地问:“放羊的郭老汉都给你说些啥?”“啥都说了,坐在半山坡上一说过去就不断头:坡上的林子,河滩里的地,村口的上房院都是咱家的,都是爷爷勤勤俭俭……”“好娃,你可不敢再说了。”耀先月儿几乎同时低沉地叫着止住新生,不让他再说这样让别人听去了不得了的话。耀先把碗重重地放在小饭桌上,沉着声说:“这话可不敢出去说,让人听去了,咱这就是变天复辟,咱担不起这样的罪名。放羊老汉的话不要听,更不要说。”
新生在变了脸的父母面前噤了声,不说了也不问了。但他心里泛起的已不再是一波一波浅浅的涟漪,而是一片滔滔的急浪。
耀先放下饭碗在窑里一刻也没停,就走下崖口,到羊圈里去找放羊的郭老汉。放羊的郭老汉对儿子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事都是千真万确的,不掺一点假,他听的出来放羊的郭老汉也是不忘过去爹对他的一片恩情,一片好意。但他不能让儿子听到这些真话,这些好话。这些真话好话会把儿子毁掉,会让儿子陷入到更深更大的苦难中去。这话要是让政治队长听去,儿子肯定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戴一顶地主的帽子已经把人快压死了,再加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那就真的活不成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耀先要把这祸口堵住,不能让放羊老汉再对新生说这些招风惹祸的话。
放羊的郭老汉没想到耀先会走进他散发着腥臊臭味的和羊圈紧挨在一起的小窑洞,在老汉眼里耀先还和过去一样是他的少东家,是他尊贵的人。他把耀先让进黑漆漆的小窑,用破旧的袄袖把炕沿擦抹一下才让耀先坐。耀先知道老汉一辈子穿戴方面不方便,下来的时候顺带着卷来两件洗干净的旧衣裳,耀先坐下的同时把夹在胳肘窝里的衣裳卷儿抽取出来对老汉说:“三叔,我给你拿下来两件衣裳,天凉天热你换着穿。”老汉颤颤地接过衣裳,脸上就流出两行混浊的老泪,嗫嚅地说:“拴娃,你和你爹一样,你媳妇和你妈一样,啥时候也忘不了我这个光棍老汉。世道不公呀,咋就让你们一家好人遭了难。唉,拴娃呀,你咋就让那么小的娃子跟上三叔去放羊呀,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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